电话另一端的汉娜·盖伊医生说话有些沙哑,每说几句话都要咳两声,清一清嗓子,然后再继续讲。在过去的两周里,这位“谦卑得像一位农民”的美国密西西比大学医学中心的儿科医生,接受了来自世界各地无数媒体的采访。
让她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的原因,是她成功“治愈”了一名两岁半的艾滋病女婴。
这里的“治愈”,严格来讲应是“功能性治愈”。虽然不是根治,但也无妨这一病例的医学意义:这是通过抗逆转录病毒疗法第一次功能性治愈艾滋病病毒(HIV,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婴儿感染者;也是全世界第二例有记录的感染这种人类免疫缺陷病毒的患者被治愈。
3月3日,当这一案例被带到亚特兰大一场将近4000人参加的医学大会时,立刻引起热烈反响。“会场上有掌声,有祝贺,”盖伊医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当然也有质疑。”
盖伊觉得那好像一阵旋风,吹得自己都“忘了当时是星期几”。而如今,她已经从媒体采访的忙碌中恢复过来,偶尔在家学学刺绣,陪陪21个月大的小孙子,然后睡几个好觉。
当然,更重要的是,“继续看病救人,跟踪观察那个被治愈的艾滋病女婴”。
“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亚特兰大医学大会的主题为“逆转录病毒和机会性感染”。作为研究人员之一,来自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黛博拉·佩尔绍德博士在会上宣布,他们首次实现了对一名通过母婴传播感染HIV的女婴的“功能性治愈”。
所谓“功能性治愈”,指的是感染者体内的艾滋病病毒被完全抑制,机体免疫功能正常,即便不接受治疗,用常规方法也难以在患儿血液中检测出病毒。
两年前,这名女婴出生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的一所乡村医院。当她的母亲在分娩时,医生检测出她是HIV携带者。这位新妈妈并不知道自己感染了HIV,生产时也未接受抗逆转录病毒药物治疗或产前护理。
一辆救护车迅速将婴儿送往密西西比大学医学中心,由盖伊医生接诊。刚看到孩子,盖伊觉得“孩子除了有些早产之外,看起来挺正常的,也看不到任何感染HIV的症状”。
但是她知道,婴儿感染HIV的风险很高。医生在其出生30小时后随即开始组合式抗逆转录病毒治疗,以防止她真的感染HIV。
这种疗法又称“鸡尾酒疗法”,由美籍华裔科学家何大一于1996年提出。因其药物的配置方法和调配鸡尾酒很相似,故得名。
此后盖伊医生所在的治疗小组对婴儿进行了三次测试。结果显示,婴儿血浆中确实存在HIV病毒,但是病毒的数量明显递减。
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星期,她的母亲就带着她离开了医院。在随后的18个月里,由母亲在家中自行给孩子用药。“该疗法非常成功地遏制住了婴儿体内的病毒。”盖伊说。但是18个月后,孩子的母亲带着她突然消失了。
这让整个治疗小组为孩子的安危感到担心:她很有可能会因此感染HIV。他们尽全力试着联系这位失踪的母亲,最终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可当她带着孩子重新回到密西西比大学医学中心时,已是消失5个月之后。孩子已经长大不少,开始咿呀学语,还特别爱笑。
母亲淡然地告诉盖伊医生,自己停止了给孩子用药,盖伊的担心进一步加剧。她本以为孩子体内的病毒水平会非常高,但测试结果让她大吃一惊。检测结果显示,孩子体内不存在HIV抗体或者HIV病毒。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啊,天哪,我治疗的这个孩子根本没感染艾滋病病毒!”盖伊说。但是看了眼之前的血液检查结果,她确信孩子在一出生时就感染了HIV。她想会不会是实验室出了错?
又重新检测了几次,实验结果完全一致。所有的检测显示HIV呈阴性,盖伊觉得,“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她向从事儿科艾滋病研究20多年的老朋友凯瑟琳·卢泽瑞卡博士寻求帮助。自去年秋天起,卢泽瑞卡博士的三个实验室使用一种高灵敏检查方法,筛查婴儿血液样本中的HIV。最终结果显示,只发现少量不能导致重新感染的艾滋病病毒遗传物质。
在停止治疗10个月后发现,其体内艾滋病病毒抗体仍为阴性。每次对孩子进行常规血液检测中,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徒都会默默祈祷,“希望艾滋病毒永远消失”。现如今,盖伊认为,女孩已没有治疗的必要。
“艾滋病研究领域的游戏规则正在发生变化”
一开始,盖伊并没想达到这一结果。当发现这名女婴被功能性治愈后,她感到“极其惊讶与兴奋”。
佩尔绍德博士认为,盖伊医生的最大贡献在于,她似乎找到了对婴儿更有效的用药时机。“越早开始治疗,感染HIV的孩子功能性治愈的几率就越高。”盖伊自己也觉得,相比于药物品种与剂量,治疗时机可能是这次成功治愈的关键。
除“密西西比案例”之外,另一位被治愈并记录在案的艾滋病患者是被称作“柏林病人”的美国人蒂莫西·布朗。他定居德国,先后被诊断出患有艾滋病和白血病两种绝症。
他因治疗白血病而接受骨髓移植,骨髓捐赠者天生携带抗艾滋病病毒的变异基因。手术后5年来,布朗无需摄入治疗艾滋病的药物。他成为全球唯一一个获得完全治愈的艾滋病患者。
但是相比布朗,盖伊治疗的密西西比婴儿有着很大的不同。对这名婴儿来讲,她并不需要重新改造免疫系统。
“我们假定在婴儿被HIV感染之前,药物就已发挥作用,它防止病毒进入细胞的潜伏池,从而避免了婴儿被感染。”盖伊表示。
不过,盖伊认为,产前干预才是最好的预防方法。通过对母亲进行抗逆转录药物治疗,从而降低其血液和产道黏液中艾滋病病毒的含量来阻断母婴传播,其阻断率高达98%。
美国艾滋病研究基金会主管罗威娜·约翰斯顿则认为,该病例的另一项让人震惊的地方在于,不论何时,面对刚刚出生的患有艾滋病的婴儿,一般是暂不做治疗的。而盖伊医生在婴儿出生30个小时就对其做了积极治疗。
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目前的指导标准,对于感染HIV母亲所生的婴儿,应在确定婴儿是否携带病毒前,以每日适量的抗逆转录病毒疗法,连续治疗四至六周。但没有要求在婴儿出生后就采取更积极的药物疗法,原因之一是这方面的研究很少。
盖伊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她的同事已经开始对这一案例进行深入研究,以观察同样的结果是否可以在其他患者身上发生。
“告别对艾滋病的终生治疗,已成为一种可能,”约翰斯顿乐观地表示,“我们希望人们明白,艾滋病领域的游戏规则正在发生变化。”
根据《联合国艾滋病全球报告》,全球每天有近1000名婴儿出生时就带有艾滋病病毒。2011年,全世界新增感染HIV的儿童33万人,且大部分在发展中国家。
“密西西比案例”的“功能性治愈”能否在全世界进行推广,还需要通过多次重复来验证。
“密西西比案例”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很难被复制
在盖伊眼中一顶一的艾滋病专家,来自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安东尼·弗奇博士特别警告说,在将这一病例看作一项历史性突破前,仍有大量的研究工作需要做。
“虽然数据很光鲜亮丽,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但是它能否应用到其他情境之下,还是谨慎为妙。”弗奇对美国广播公司新闻广播栏目说。
而美国《大西洋月刊》则直接指出,在进行积极治疗的过程中,盖伊“并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使这名婴儿被“功能性治愈”。从这个意义上说,“密西西比案例”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很难被复制。
美国传染病专家肯特·瑟普科维茨更是认为,这一病例算不上真正的“功能性治愈”。因为艾滋病的潜伏期会持续数年,10个月的稳定期对艾滋病来说,并不算长。他甚至建议将“治愈”或者“功能性治愈”的说法,改为“没有持续治疗但被稳定地压抑”。
对此,盖伊也承认,病毒是否会“杀”回来,他们也不确定。这也是将其称为“功能性治愈”的原因。
复旦大学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所长姜世勃指出,新生儿在机体功能还未建立起来时,大量使用毒副作用很强的抗逆转录药物可能会导致严重的脏器损害,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浙大附属第一医院感染中心主任医师朱彪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他说:“早期预防性用药有一定积极意义,即可防止感染的传播,但弊端也很明显,这种疗法会带来一些副作用,主要集中在对肝脏的损害、过敏、骨髓抑制等。”
盖伊和整个治疗小组一开始也考虑到了毒副作用的问题。“我们在使用抗逆转录药物的风险与益处之间做了权衡,并且在这个案例中,利远大于弊。”盖伊向记者表示。
作为一名儿科艾滋病专家,盖伊自己对艾滋病的最终治愈很有信心。面对来自专家学者的赞扬和质疑,她相信随着对“密西西比案例”的深入研究,将会得到一些答案。
如今,盖伊已经回归到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每周在诊所里工作3天,每天差不多从早5点,到晚6点,日程排得满满的。
艾滋病病毒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但她总是会向她的儿童患者们耐心解释。“他们理解得越充分,就会越配合盖伊的治疗。”盖伊团队的一位儿科护理师说。
盖伊的梦想,是将密西西比州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儿童患者数量降为零。如果真有那一天,盖伊觉得自己就可以退休了。
延伸阅读
发现者:与艾滋病的博弈还有长路要走
“终结艾滋病流行的时代已开始”是医学期刊《新英格兰医学》8月23日作出的结论,然而事实并非如其所列依据般乐观,仅就目前的艾滋病研究成果来看,并不算成功,只是较30年前进步不少,毕竟科学家已看清艾滋病的面目。(来源:健康报/中国青年报)